天津美术学院教授董克诚：放牛娃的春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我
《董克诚像》 76 x 52cm 1985年 关维兴
放牛娃的春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我
董克诚
觉醒
虽然我从小痴迷绘画，但高中时父母还是让我学习理科。1980年，我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后来被一所技校录取，学习汽车制造，两年后分配到天津客车厂当了工人。此后一年多，工人阶级教育了我什么叫“社会”，更让我明白了“男儿当自强”的真正含义。
1983年的一个仲夏夜，下了中班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独坐在厂外的高坡上，大片田野在星空下异常神秘，而我，除了青春一无所有。那个夜晚，我作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重大决定——辞职考大学！
刚刚20岁出头的我，固执地认为青春最动人的魅力，就是要有敢于推翻一切的勇气和掌控命运、实现理想的坚定信念，我决心做一个“有灵魂、有血性、有品德、有本事”的男人！
考美院，我面临两大难关，1984年我第二次高考这年，全国艺术类考生文化课考试统一采用高考文科试卷，比此前各艺术院校自己出题难度大大增加，而我是理科生。此外我的美术基础只是少年时跟随龚望等几位老先生学习过书法和南宗山水等，考美院必须具备的素描和色彩功底几乎是零。
龚望先生，津门大儒，与我家仅一街之隔。从少年起，我随先生学习古文和书法，先生见我喜画，又介绍我拜刘一鸣先生为师学习国画，我认为，自清伊秉绶后对隶书发展最有贡献的当为龚先生。那时随龚先生一边学书法，一边系统读古籍，他老人家为我埋下了一生读书的种子。
从少年时代到考上天津美院前随津门名宿刘一鸣先生学习南宗山水，多年间遍临从范宽到龚贤等作品，为日后水彩创作注入民族精神打下了坚实基础。刘先生的祖父曾是晚清“津门八家”之一，他对我进行的是私塾般严格的教育，每周一次，那真是一笔一划的教。不但教画，还系统教我学习古代画论，至今《山水诀》《二十四画品》等，我还能随口背出。
《澄怀观道》 42 x 26cm 董克诚作于八十年代初（阎秉会教授题字）
《云山图》 25 x 40cm 董克诚作于八十年代初
《秋色赋》 25 x 40cm 董克诚作于八十年代初
我决定考大学时距离高考不足十个月，文化课和专业课都要从头恶补。我每天下午五点下班，先到夜校补习文化课，十点钟回到工厂宿舍，一边吃着同室工友帮我打的晚饭，一边开始练习素描。为了不影响室友休息，子夜后我就移师昏暗的楼道里继续至凌晨，困极了就和衣而睡，但转天早上八点半我一准按时出现在岗位上。
那段时间，无论工作、学习多紧张，我都没请过一天假，就连参加高考那几天，也是用平时加班攒下的工休补上的。我是瞒着家人悄悄补习功课的，为不让父母担心，每月工资一分不少准时交到他们手中。
高考时，由于我早年跟随几位老先生学习，打下了较好的文化基础，所以，文科几门主科考完后，自觉文化课成绩肯定能达标，为了节省出一个工休日，我放弃了数学和外语考试，回厂上班去了。在缺考两科的情况下，我文化课成绩位列当年报考天津美院考生第二名。
回想当年，还有另外两位年轻同事也打算和我一起报考美院，我们曾同时走进厂长办公室开报名用的证明信。厂长拿出了辞职报告让我们签字，当时的体制是个人考大学只有辞职才给开报名证明信。彼时的社会，年轻人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相当不容易的，我的两位同事犹豫了、退缩了。
最终，只有我一人在辞职报告上签了字。走出厂长办公室的我有些破釜沉舟似的悲壮，脑海里回荡着《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还要靠我们自己！”
1984年，我如愿考入了天津美术学院，从产业工人成为大学生，实现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次转折。
1985年天津美术学院运动会后的留影。
求索
考上天津美术学院后，我强烈渴望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艺术的发展及技法。当时不多的外国艺术图书和杂志都在教师阅览室，对学生每周只开放半天，我充分利用每周的那半天时间，系统阅读了这里几乎所有的书并做了几大本笔记，同学们想查阅什么资料，我几乎都能说得出哪本书在哪排书架第几格里。
1986年，系主任王双成教授向董克诚颁发优秀学生证书。当年，王双成教授积极倡导天津美术学院成立水彩专业，已经报名油画专业的我被王老师约到办公室，那次不足十分钟的谈活，改变了我艺术发展的方向。
我深入研究了印象派等各种西方艺术流派并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印象派过于客观，野兽派过于装饰……若想表达自己的思想，表现主义最适合我。
当时，能找到的相关资料极少，直到遇见一本介绍桥社的版画集，我才拿到了提升艺术表现力的那把钥匙。诺尔德、贝克曼等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中那直逼心灵的率真、雄强奔放的刀法，都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尤其是表现主义极其注重内心的真实感受，特别符合我对艺术的追求！康德说得好：“所谓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我喜欢这种自我主宰的艺术，从而也给自己定下了艺术目标——通过自然画自己，通过物质画精神。
为提升自己对主观形的认知及对黑白灰关系的把控能力，我以版画作为最直接的手段进行自主训练。当时版画工具和印刷条件十分有限，我就把画废的纸用墨涂黑，再用刀刻纸进行创作练习，直追德国表现主义精神而去。
大学期间，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都作为优秀作品留校了，十多年后，当我为出书去重拍这些作品时，只找到一张残缺的风景作品的背板，上面仅见作品的登记信息。
1986年作品《易县写生》留校的作品信息。
倒是当年那些从未示人的百余幅刻纸习作完整地保留下来。
《鲁迅》刻纸·1989年
《葡萄酸》刻纸·1986年
《凡高》刻纸·1989年
《现实主义者》刻纸·1989年
《同学李君像》刻纸·1987年
1985年暑假和同学帅起自费去太行山写生，这是我第一次用水彩开始画写生。
《太行山的集》 42x29cm 1985年
《贺坪村的石匠》 52 x38cm 1985年
《山里酿酒坊》 38x52cm 1985年
一次从北京请来关维兴老师上人物写生课，模特没有来。关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今天画你吧！”下课后，关老师将这张作品送给了我。
哲思
我深知，研究任何画派，不仅要了解它的艺术主张，也要领会其哲学基础。80年代初，我如饥似渴、生吞活剥地阅读了大量的哲学书籍，包括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罗素……对我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萨特的《寻求绝对》。读书的同时，我也反复思考如何将自己的思想注入作品中。
父母住在古老的北运河边一个朴素、静雅的小院里，几株桃树、百盆花草，二十多只良种信鸽和一条纯种的德国青背犬，出了院门就是直通京城的北运河，时有捕鱼后的船只摇橹而过和鱼鹰的鸣叫及出入水中的声音传来，特别悦耳，而河对岸是在津门极少见的一片无边的田野和森林。那些哲学书就是在小院婆娑树影下读的。每当此时，青背犬都安静地伏在我脚下，彼时，我已不满足水彩小情小景的描画了，开始想把自己的思想注入其中。一天再读萨特的《寻求绝对》时特别有感悟，开始以脚下的这只青背犬为表现对象，将我所思所想让它去承载到我的画面里，开启了自己对水彩寻求绝对的探索历程。那个年代电话还没有普及，每当我要回学校时，母亲都要用手绢包上一只信鸽放在我自行车的前筐里，走进校门挥手放出，不需多时，母亲就知我已平安返校。生活处处那么诗情画意，虽然物质匮乏，但社会积极向上，人们充满了希望。
1987年在父母住的小院里
这只纯种的德国青背犬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勇猛的犬。
《寻求绝对》 (水彩） 1995年
注：2005年入选《中国百年水彩画展》
八十年代末是我集中阅读哲学最多的时期，那时总想用水彩去表现自己精神世界，为此用这犬创作了一系列作品，题目多是《寻求绝对》《寻求卓越》等，2005年《中国百年水彩画展》组委会专门来电，指定我用这张作品参展——画里有八十年代的精神气。
历练
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名美术教师。工作中，我遵守写实主义教学规范，但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我坚持自由探索，表现主义成为我主要的艺术手段。
80年代末，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生活压力陡然增加，为多赚些钱补贴家用，我在教学之余做起了“第二职业”，应聘到一家陶瓷厂画壁画。当时，受首都机场巨型瓷板壁画的影响，天津的政府单位、企业、院校等也纷纷效仿，以瓷板壁画装饰巨大墙面，题材多是长城、黄山迎客松、桂林山水等。从小老先生们为我打下的国画童子功此时得到充分发挥、我以“阿董”为笔名创作了大量瓷砖壁画。当年天津中环线及很多国营大厂的影壁瓷板画、多出自我手。辛勤劳动、带来丰收果实。我成为那时较早不靠单位分房，自己解决住房的人。
这幅照片是我为天津自行车厂创作的瓷板壁画正在安装时的情景，如今，那津门国营大厂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陶瓷厂完成壁画任务之余，我还随手画了大量的创作小品，后来的水彩画《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构思便来自当年这幅瓷板画小品。
《即兴·观自在》 瓷板画 15x15cm
《即兴·五蕴皆空》瓷板画 15x15cm
《即兴·六度齐修》瓷板画 15x15cm
《即兴·大梦先觉》瓷板画 15x15cm
《即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瓷板画 15x15cm 1990年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水彩 2000年
那些年，我还应几家出版社之约，为近十本书创作了上千幅插画。虽是“命题”作业，但我却像对待真正的创作一样反复构思，力求避免画成文字的图解，往往一幅插画要画出数张不同的作品，从中挑出自己最满意的一幅交差。那些插画曾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刊载了许多年，至今还偶见《读者》等杂志选登。
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和《读者》上刊发的插画。
为十多本书籍、杂志做了上千幅插画。
《金农赏瓶》 插画 1995年
《慧能开悟》 插画 1996年
《围城》 插画 1996年
《荣格》 插画 1997
《眼睛是智慧的浓缩》 插画 1997
《光荣与梦想》 插画 1997年
《六祖出山》 插画 1998年
《小城故事多》 插画 1995年
那个年代，出版社制版需要原稿，千余张插画多是有去无回，至今只有近百幅原作留存。倒是一些随手画的草稿记录下当时的所思所想，比成稿更见性情。
虽然画壁画和插画的初衷是为了给孩子多挣些奶粉钱，但我却将之上升到艺术创作的高度从不怠慢，从构思到完成倾注着我的艺术主张和创作尝试。
生活的艰辛和肩负的责任把我投入繁重的劳作中，但丰富而扎实的艺术实践又在无形中历练了我的创作能力。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纵然路途坎坷，我对艺术的探索不改初心，正是：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吐纳
我上大学期间才接触西方艺术，但未及深入触及其精髓，毕业后我开始系统研究西方艺术，曾一时苦于无处着手，想起刘一鸣先生常对我说“从平处入、实处入、繁处入、道古循今，采十炼一”。于是，我决定从西方古典油画入手进行了几年的深入探索。
那些年，我不仅每天要完成教学任务和“第二职业”，还要接送孩子等，白天几乎没有整块的时间去画画，只有到夜深人静孩子熟睡后，才在日光灯下摆上静物开始钻研，参考着当时能找到的古典油画资料以及伊维尔来华传授的绘画方法，严格按古典油画的技法边摸索边实践，往往一画到黎明，从而全面地掌握了油画技法。
1995年静物写生中。
1999年，黑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油画静物技法画例》教材，为这段探索做了个系统的总结。这本书从油画底料制作到每一步的画法，都作了详细介绍。受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启发，我用散文的笔调抒发了对静物画发展的美学认知，引发了读者广泛的好评。多年后，曾遇到陌生学子激动地说起此书对他的影响。
《清风入怀》 52x78cm 油画 1995年
《最后的玫瑰》 96x68 油画 1995年
这本书《油画静物技法画例》由黑龙江美术出版社于1999年1月出版，从画布制作到起稿完成都有详尽介绍，第一章静物发展史话受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启发，对“静物与记录功能的分离”“物与传播功能的分离”“静物与情节功能的分离”以散文笔法表达，写下了静物艺术的“美的历程”。
《油画静物技法画例》书中选页
上世纪90年代，我的另一部介绍水彩技法的艺术专著也由杨柳青出版社出版。那时出版一本书要层层申报、审批，出版社要研究再三才选定作者，在出版社编辑齐宝成先生的力荐下，名不见经传的我从众多候选作者里脱颖而出，得以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本艺术专著《水彩画的艺术表现》。
这本书由天津杨柳青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发行，是我自1985学习水彩十年来的总结，这十年从印象派客观外观到表现主义主观取舍式的写生，几乎把水彩各种技法探索个遍，为的是教学时将自己所有知识倾筐似倒个满地，让学习者各取所需。书中从写生到创作，百余幅范图都记录下这十年在水彩探索上每一个脚步。
《水彩画的艺术表现》书中选页一
《水彩画的艺术表现》书中选页二
《水彩画的艺术表现》书中选页三
西部
1999年10月，二十世纪最后一个金秋，我应新疆克拉玛依市美术教育协会之邀到该市为美术教师讲学。完成培训工作后，我有机会实现了一次翻越天山、直奔喀什的长途采风。
那一路，我边走边画，西部壮美的风光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长河落日、大漠胡杨，与我骨子里的英雄主义情结是那么契合；气满丹田、天灵地感，与我期望补偿羸弱心灵、超越自我的精神追求是那么一致！
这次新疆之行，让我找到了将写生与精神相结合的载体，也开启了我新世纪的西部写生之旅。
《喀什乡村的清真寺》 42x35cm 1999年
《喀什街头》 38x52cm 1999年
《正午的清真寺》 38x35cm 1999年
《克拉玛依的黄昏》 14x21cm 2000年
《喀什正午》 42x30cm 2002年
《水彩画写生图解》2002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将1999年这次新疆行，以西部风景为题出版发行。
在艺术探索之路上，油画、国画、水彩、书法乃至刻纸、漫画等，我都感兴趣，各种流派和技法，我都愿意尝试。画画之于我是非常个人化的行为，往浅处说，是自娱自乐，往深处说，是精神追高，我不想用它改变世界，更不想扬名立万，只想通过喜爱的艺术保持一生的人格独立，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
几十年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从未间断每天的读书学习和艺术探索，在古今中外各门类艺术的滋养中不断吐纳，逐渐形成了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为新世纪到来时步入新征程完成了准备。
人生一甲子，回望走过的历程，八十年代与父母住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戴望舒说:“要问我欢乐何在?-窗前明月枕边书"，然也。也是在那时找到了自己艺术发展的方向，开始了我艺术三层楼的攀登之路，即底层造型准、中层感觉准、顶层精神准。
八十年代，每一个放牛娃都有春天，只要你有理想和才华，底层就可以逆袭。那是个站在胡同口昏暗路灯下几个年轻人从叔本华一直聊到萨特激昂忘我，待到分手天已放亮的年代，那是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生猛年代，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叛逆年代。
试想，当年如果没有在辞职报告上签名，我的人生将是另外的一条路，而这签名的勇气，正是来自八十年代的觉醒、求索、顿悟、坚毅和一无所有！
何谓求索？
落霞、朝阳、八千里路云和月
可否具体？
彩云、洛神、诗和远方
可否再具体？
观我、自在、遵从内心深处的激情
壬寅春月于天津美术学院
董克诚
董克诚，1962年10月生于天津，1986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现为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水彩画艺委会委员。作品入选第七届至第十三届全国美展和“中国水彩百年大展”等重大展览，并多次获奖。出版了包括高等教育“十一五”全国规划教材《水彩写生教程》《油画静物画例》《水彩画艺术表现》等在内的十二部专著和作品集。在北京荣宝斋等地及俄罗斯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四十八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2008年，被国家教育委员会选派作为访问学者赴俄罗斯等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艺术教育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