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是当今最为重要、最受争议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其创作设计绘画、摄影、书籍、装置、雕塑、版画等诸多方面，内容所探索的则是现代欧洲最敏感、最受争议的问题，包括文化、历史、宗教、神话。如犹太人大屠杀等。2014年9月至12月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为其举办大规模的回顾览，并包含基弗专门为此展览所创作的作品。

来讽刺吧，不要挑衅

安塞姆·基弗的作品受到争议是必然的，因为没有第二个艺术家像基弗那么冒着被误解的风险，利用敏感的历史题材去创作艺术。他于1969 年毕业于德国卡尔斯鲁尔美术学院。在他的毕业作品中已经体现了其创造原则：在他早年的作品《占领》（Occupations）中，基弗穿上了一件在父母家阁楼老箱子里找到的纳粹军服，站在法国、意大利、荷兰的海边向着大海伸出胳膊做出“希特勒致敬”的姿势。在大海面前，基弗渺小的身影向着巨浪，做着这个滑稽、不详，并带有征服意味的姿势。而在当时的德国，这个姿势是违法的。《占领》系列包括了这组行为的照片，也包括后来的绘画。

基弗的一幅代表作是1972年完成的《德国思想英雄》（Germany Spiritual Hero），表现了一所阁楼，一个用表面没有处理的粗糙木梁所搭建的大空间，墙上挂着火炬，这是荣誉的火炬，地板上写着德国历史人物的名字：理查德·瓦格纳、理查德·德迈尔、约瑟夫·维纳赫贝尔、约瑟夫·博伊斯、阿德尔波特·施蒂非特、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狄奧多·施笃姆等等，但是屋里空无一人。基弗并不解释这些人的身份及其历史意义，不做任何评价，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空无的空间。

要进一步了解在基弗作品中多次出现的这样的空间，应该注意到他特殊的工作室。首先，基弗在大学毕业之后的工作室是一所在德国西南部的废弃学校中，之后是附近一所停产的制砖厂，上世纪90 年代初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废弃的丝绸厂，2000年初是在巴黎边上一所废弃的百货大楼。基弗解释，这些空间被遗弃时既是空的又是满的。在一所老工厂里还有过去劳动的痕迹和声音。每一所空的剧院装满着过去所说的话、所看见过的表演。充满着空虚，响亮的沉静。工作室和作品合为一体。

“您的画腐烂了”

不同地方的工作室也标志着基弗不同的创造期。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这次回顾展将展出基弗每一创造时期的代表作品，分别是第一阶段：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德国奥登瓦尔德县的学校和制砖厂，那时基弗与博伊斯有着密切来往。基弗有时被看作是博伊斯的学生，但基弗没有正式地当过博伊斯的学生；第二阶段：1991 年起基弗搬到了法国南部巴尔雅克（Barjac）的丝绸厂；第三阶段：自2008 年起，基弗搬到了巴黎边上的克罗瓦西区（Croissy）。

基弗的早期作品的规模已然很大，画中表现的是无人荒凉的风景和田野、雪中的废墟和在炸弹残渣中已经淹没的暴政遗址。画面上写着诗人保罗·策兰或英格博格·巴赫曼的引文，描述了战争的恐怖。为了讽刺所谓的“伟大”，基弗创造的作品往往是大尺寸。这样的作品并不是一次完成的，有时基弗把画放到露天的地上，任由其风吹雨林。每过一段时间基弗去看画，决定是否继续创作——“时间应该把自己写入画，时间应该创作不能永存的艺术品。”

基弗在绘画的过程中会把树枝、玫瑰、向日葵籽等等有机材料扔到画面上。这些原料会随着时间而在画布上腐烂，被蜱螨和老鼠吃掉。无数绝望的博物馆管理员来信询问他，“怎么保护画面？应该用什么罩光漆来保护这些画面上象征着螺旋星云的种子？怎样更换已经被虫子吃掉或腐烂的干草和玫瑰？”但基弗不做回答，反而宣称，在表现天堂或者大海之前必须表现“时间会毁灭一切”这一事实。

不能阅读的“铅书”

当然，基弗的作品不仅体现了时间的流逝感，他用的不仅是易腐材料。众所周知他也使用铅，例如用铅版做出的大型书籍。这样的书特别重，必须用起重机搬运。基弗用铅版还制造了船和飞机的模型，看起来像疲劳忧郁的鸟，翅膀已经无法张开。看这些船和飞机不知是玩具还是废墟，总之不代表辉煌的战役。

当科隆大教堂铅做的屋顶要重修时，基弗买下了拆掉的老铅版，搬到法国南部的工作室用各种形式加工。他把一部分在一个工业熔炉里加热融化，然后往液体铅上扔石头，但石头在表面上漂着，怎么也不沉下去。“液体中的石头在漂着！”基弗说，“石头活着，石头也能燃烧。”

一如浪漫主义时期的思想家质疑了有生命的事物和无生命事物的区别，阿德尔波特·施蒂非特（Adalbert Stifter）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曾描述岩石像人一样是有生命的，反而一些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是死的。在施蒂非特思想里，生死并没有界限。

基弗为何对铅情有独钟？除了书、飞机、船之外，在他的作品中还经常出现铅管和铅做的血管、玫瑰、花束等。基弗出生在二战结束前的最后几天，在他的记忆中还有当时被轰炸的废墟：原来从外面看不见内部的现在显露出来了，从地窖到屋顶，都能看到。床上有碎石废渣料，客厅已经没有地板，楼房没有楼梯，从破裂的墙体中露出的各样的管道像破裂的血管。火药的痕迹和破裂管道的横截面都是银色的，氧化了之后变成灰蓝色——就像铅。

中世纪的炼金术士会把铅、土星、忧郁联系起来。铅是忧郁而沉重的，基弗铅书的沉重有多重含义，它不是用来阅读的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原来用铅做的活字版印的书籍的目的在于公布、发行、宣传思想，在于讨论书中所包含的知识。基弗的书籍拒绝被阅读，拒绝被发行，也没有书号。基弗要的不是人们在书中查找文化，而是记忆，文化必须在人类的生生不息中被发展和传承。

从一粒种子里看到宇宙

铅并不是唯一的原料。基弗在工作室的地窖安装了很多架子，像一个图书馆，架子上存放无数的盒子，上面粘着标签：梓树花、棕色头发、灰、野猪蹄、鲨鱼咽喉、折断锯片、流木、石竹、蓟、马毛、蜂鸟、齿口鱼、珊瑚蛇、花鳅、薰衣草等等。绝大部分是干燥的植物或者标本，是基弗去西藏、印度、尼泊尔、印尼、日本、北美、南美、南太平洋等地的旅行途中收集的东西。在对地理空间考察的同时，基弗也研究东亚、美索不达米亚、北欧的神话空间。在地上得到的实物，在形而上的空间中得到的思想，都是他所说的历史的泥土，进而被塑成新的作品。

基弗收集干燥植物的行为受到了英国17 世纪神秘主义医生罗伯特· 弗拉德（Robert Fludd）的启发。弗拉德的著作中提到，地上每一个植物，甚至每一个有机体都在天上有相应的星星或星座对应。每一朵花，甚至根茎、每一粒籽都在天堂上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基弗说，弗拉德取消了科学与神秘之间的界线。实证科学必须有客观、可测试的结果，但是艺术家可以随意联想、组合。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基弗回顾展无疑会提高艺术家的地位，也会拉高作品的价格。不过，基弗作品的拍卖结果远未有达到同为德国艺术家的格哈德· 里希特（Gerhard Richter）或者格奥尔格·巴塞利茨（Georg Baselitz）的水平。这两位艺术家的年龄比基弗稍微大一点。基弗拍卖的最高纪录应是2011 年在佳士得纽约以3,554,500 美元成交的《献给无名画家》（To the Unknown Painter）系列油画（混合材料）中的一幅。基弗在此系列中表现了“希特勒的建筑家”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的建筑设计图。但我们应该记住基弗铅书的意义：文化不是能握在手中的实物，它只能在人类的生存中体现。

作者：史耐德（Eckhard Schneider），毕业于海德堡大学中文系和东亚美术史系，几十年来从事中西艺术交流工作。曾策划中西艺术展览、撰写大量评论文章，有丰富的艺术顾问经验，现在从事德国组织“德国印象派”学术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