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秦流传下来的《礼记·礼运》篇，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然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竟在哪里？原来我们还处于“大道废，有仁义”的社会阶段。

    仁义，只是在淳良古朴的远古社会瓦解、大道已废之后，人们维护良知和社会契约的手段，不是一种终极目标。我们想象着、期待着、争取着“天下为公”的时代在全人类早日到来，然而达到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为己的境界何等的遥远。当今之世界，社会之腐败、人伦之颓丧，正有不可收拾之势。所有先知的思想，还有待后来者的艰苦奋斗，而倘不修身，不从一己作起，那所有的思想，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

    孙中山先生已怀抱着他扶正乾坤、匡济天下，建立一个理想国的宏愿，与世长辞七十年了。七十年人世沧桑，我们是不是在走向“天下为公”？抑或物欲横流，人人驰骛名利，置民族社稷于不顾？

    一九九一年秋天在台湾举行的我巴黎新作画展的筹备已近尾声，我有时间从容的创作一幅孙中山先生像，以作为对辛亥革命八十周年送台湾同胞的一件礼品。

    笔下传神

    中国人物画自上古之世，即重传神，而人物肖像画至明清之季，达至一个高峰。彼时称“写真”。这个词与目下世界女明星之竞尚出版写真集，完全不是一回事。

    传神与写真二词，都可见中国画家不以形似为满足，要以追逐实相和风神为目标。然而明代传神高手如曾鲸，大体画于绢上，渲染烘托以呈现面部骨骼肌肉的结构，广大精微，皆所擅长；而画于生宣，则不能多次罩染，免致涣漫，则清末民初之任伯年堪称高手，不只笔墨酣畅淋漓，亦且神采飞扬，留下不少杰作。我自少年时代，从恩师蒋兆和先生学艺，而且毕业于蒋兆和画室。兆和师于人物传神方面，是现代美术史的一座里程碑，他所创中国人物画造型基础学的理论，也是对美术教育史的杰出贡献。我有幸忝列门墙，亲聆教诲，实在幸莫大焉。

    圣人相貌

    孙中山先生的相貌的确是圣者相。据说民国初年有名相士钓金鳌者，曾受袁世凯之托，观察黎元洪与孙中山的相格。相士归后告诉袁世凯，黎元洪有王者相，而孙中山其貌则更令人仰之弥高，不只可以权倾天下，又可让权于人，因之可称圣者相。以我多年画人物画的经验，大率人之神采，籍五官之微妙变化以显现，若皱眉肌之松紧、口角之深浅、鼻翼之起伏，皆可使人物神态毕肖，似闻声咳。我力图表现孙中山先生望之威而即之温的性格。他以深沉霭然的情态、雄健壮阔的精神和博大慈悲的胸怀开创彪炳青史的伟业。能为伟人传神，我心存无限景仰之情。而要描画如此丰富心灵的圣者，则对于我作画从不起稿、放笔直下、如灯取影的技巧，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神态活现

    当我的画展在台北举行时，有两位亲见过孙中山先生的大老的评价，使我十分欣慰。其一是陈立夫先生，他说画的非常像，尤其是神态毕肖；其一是蒋纬国先生，他告诉我：“在九岁时见过孙中山先生，我的印象正是如此。”我们在像前留影，以志永怀。

    这幅画我赠送给台北国父纪念馆，举行了隆重的赠画仪式，由谢东闵先生代表接受。国父纪念馆为陈列此作，特制大玻璃永供世人瞻仰。

    大陆和台湾于星洲会谈之后，我应台北挚友徐建先生之邀，为词《蝶恋花》一首以志欣怀：

    萁豆同根煎莫急，放下恩仇，觥爵欣同席。兄弟阋墙何所益，千秋一笑枰中弈。树蕙滋兰留胜迹，九畹芳馨，两岸商良策。袍泽他年赠玉帛，长空鸿鹄乘风翮。

    孙中山先生九泉有知，一定会深祷江山万古，两岸统一，金瓯从此无缺。

    一九九三年五月廿三日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