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拜读夏明老画作有感

夏明远 2014年12月20日 张之先摄

    拜读夏明老画作有感

    冯其庸

    大约在五、六年前，我在天津因美国好友老画家侯北人先生的介绍，得识夏明远老先生。之后，又拜读了夏老的画作，了解到他与刘海粟大师早有交往，海老并为夏老的画作题了“清新朴拙”四个字的评价，这四个字的评价，实非泛泛之论，乃是对夏老的的评。

    夏老早年间师从黄宾虹先生，我对黄宾虹先生崇拜之极，可惜未曾拜识，真是“可怅同时不相识”，只怨缘分之浅。我个人的浅见，认为近百年来的山水画，实应以黄宾老为第一。宾老上接石谿、石涛、石田，直逼宋元，其画愈到晚年愈见深邃，我常常面对黄宾老的原作，作上下古今之想。夏老能拜他为师，自是取法乎上。

    我与刘海老，从七十年代后期起直到他百年逝世，可以说从未间断来往，我深知海老胸怀博大，既热心爱才，而又不谬加虚奖，所以得海老一评，或胜如季布一诺也。

    我读夏老的画，虽然于我只是爱好而实乃外行，但也能深感夏老的造诣和意境。虽然夏老是师承黄宾老，但夏老毕竟主要呈现的是自己的绘画修养和个性。画到一定的成熟境界，画家自身的个性和对美学的修养，必然会呈现出来的，要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了的。所有我看夏老近若干年的大作，觉得其笔法格局，基本上是直承宋元，可以说是上接古人，悟其心法。例如他的《意贵乎远》（题辞首句）、《自黄山玉屏楼》、《山随画活》、《岚气初收》等幅，皆明显地看出笔意间的宋元遗意。而他的《黄山丹霞峰》一幅，则又可见到他撷取黄公望的笔意。

    当然夏老的画绝非默守陈法，而是随题生新的，所以他的不少佳作，又是古法俨然而又新意迭陈，不失今天的时代气息。特别是他与侯北人先生合作的一幅，虽然北人先生只补了些远山，主体是夏先生作的，而整幅画的风格，又一变而与侯先生如出一所，血脉贯通，绝非两家拼合之感，若非高手，焉能臻此境界！

    我读了夏老的画，很自然地产生一些感想。近若干年，我读当代有些新画家的中国画，常常感到传统的功力不深，一是文学修养不深，于古诗文未下苦功，因此涵养不够，则其胸中所蕴不富，甚至连题款都不能妥帖。二是传统画的技法训练更差，不少都是从西洋素描中来。素描人体画确然不可缺，但既画中国画，岂可不苦练传统笔法？大家知道，现存的中国画国宝，自展子虔《游春图》到宋元明清各家，有哪一位是学素描的？而这些作品，仍是永远照耀世界艺坛的重宝！可见中国画自成体系，不可偏废，更不可以彼代此。我说此话，绝非不重视人体素描，各有各的用处。作中国画而以人体素描的笔法，岂非隔靴搔痒，终无着处。反之，也是一样。

    还要说一句，中国画绝非仅仅是技法问题，更重要的是作者全部的文化修养问题，这是最根本的问题。其次，作为一位中西兼通的画家，既要有非常深厚的素描基本功，但如立志作中国画的话，还必须具备功力深厚的中国画的传统技法，必如此，方能西画中画，俱各出色当行。当代画坛上的两位大师，刘海粟、朱屺瞻，就是现实的典范。尽管朱屺老的山水画里，用了不少西洋画的用色法，但他却仍是纯正的中国画，没有人把它当西洋画看待。刘海老的山水，特别是众多的黄山图，更明显地是用了油画的着色法，但其结果，也仍然是中国画，而不是西洋油画。

夏明远作品《街口写生》

夏明远作品《竹林人家》

    中国画，自有自己的辉煌传统在，这个传统，第一要继承，要珍重；第二要创新，要发展。但第二是在第一的基础上进行的，没有第一，也就没有了第二。至于在创新过程中借鉴采用某些西洋画的技法，是毫无疑问的。

    现在应该回到夏老的话题上来，我拜读夏老的画，一个突出的印象，是比较纯正的中国传统绘画技法，完全的中国气派，从笔法、构图，到意境，是完全统一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画风格。

    另一点，是他也采用了若干西画的用色法，或者说，采用了张大千、刘海粟诸位的用色法，但却有较大的减弱，所以读他的画，一种亲切的、纯朴的民族文化气息和乡土感情扑面而来！

    这里面蕴蓄着深厚的爱国情绪！

    这就是我拜读夏明远老先生的画作时的一些直觉的感受！是耶非耶，读者教之。

    1995年6月23日午夜三时 

    时骤病方起也

    （冯其庸，历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红学会会长、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理事、《红楼梦学刊》主编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