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远自叙：不远离传统 亦不囿于传统

夏明远在黄山写生。（1987年）

夏明远和夫人朱静馨重返故里安庆。摄于迎江寺门前。

    夏明远自叙

    余自小喜爱画画，尤喜爱山水，十二三岁时，得到先祖父竹楼公的支持，为我自亲戚家借来一套石印的《芥子园画传》，我如获至宝，自此天天临摹。中学时代，师从留日归来的山水画家宋南谷，技法得到了提高。

    一九三二年我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图画工艺系，系统地受到学院派的基本训练。画过素描、水彩、油画、国画，课余还参加了上海美专M木刻研究会，研究版画。自上海美专毕业后，在中学教过几年美术；抗日战争时期，从事抗日宣传工作。解放以后，长期从事美术学院资料工作，并一度教授中国美术史，然而我始终未忘情于山水画的创作。

    在从事美术资料工作和中国美术史教学中，我阅读了大量画史画论，特别是山水画史画论，了解中国画历史和技法的演变与发展。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说：“唐宋以降，山水居首，知山水而知中国画也，其道、其理、其情、其趣暨宗、法、派、系，每于山水画中见之。”他又说：“山水画又是文人画家驰骋的最主要苑地。历代画论也主要在山水，历代的画法、画风、画派演变也主要在山水。”确是事实。

    中国画之三大分科，人物画最早，山水画次之，唐末五代以来，山水居首，乃有其社会原因，魏晋以降，社会动乱，阶级斗争激烈，人们心向隐逸，山林乃最好的地方。所以郭熙在《山水训》中说：“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隠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疆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顾而不得见也。”按以上所说，系说明山水的大自然，既超越尘俗，而又涵融丰富。故能成为人的精神解放，安顿之地。此乃山水画得以成立之基本原因。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说：“艺术对人生、社会的意义，并不在于完全顺着人生社会现实的要求；而有时是在于表面上好象是逆着这种要求，但实际则是将人的精神、社会的倾向，通过艺术的逆地反映，而得到某种意味的净化、修养，以保持人生社会发展中的均衡，维持生命的活力、社会的于不坠。山水画在今日更有其重要意义的原因正在如此。顺着现实跑，与现实争长短的艺术，对人生、社会的作用而言，正是‘以水济水’，‘以火济火’，使紧张的生活更紧张，使混乱的社会更混乱，简直完全失掉了艺术所在成立的意义。”

    唐末、五代以来，山水居首，历代画论也主要在山水，历代的画法、画风、画派演变也主要在山水，不能不与此无关。中国古代绘画，山水居首，中华民族的精神形之于绘画，也以体现在山水画上最为清晰。
随着封建社会的逐渐衰落，源远流长的中国画传统到了明清，总的趋向也走向了下坡路。陈陈相因，固步自封，创作题材与审美领域因之愈来愈窄。由于技法不多，要求不严，文人画逐渐成为文人及非文人之墨戏、玩票，无休止的相互抄袭和抄袭自己，的确使中国画缺乏生气，而无时代气息。这种情况，也主要表现于山水画方面。

    中国画如何创新？早在二十年代就为人们所提出，并有不少人士在这方面发表了很多建设性意见：如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鲁迅都认为应该用西方绘画技巧来改造中国画。与此同时，如刘海粟、徐悲鸿、林凤眠等则在实践中做了不懈的努力。但时至今日，围绕山水画如何创新，尚有很多争论。我认为：中国山水画的创新，必须立足于民族传统基础上，继承和发扬中国画所具有的民族精神、美学思想，相应的造型规律和笔墨形式。中国画的主要特点是“意”，中国画的基本艺术技法是“虚实相生”，“气韵生动”，它的基本技巧是“骨法用笔”等等，离开了这些基本点去创新，就不是中国画。

    中国画的创作必须以能否体现时代精神为标准，笔墨技巧不过是为内容而服务，历史证明笔墨技巧随时代也不断在发展创新，纵观中西绘画史，莫不是如此。抛弃民族传统，割断历史去创新是不可能的。在继承民族传统和吸收西方之所长的基础上创新，是为了更好服务于创作赋有时代精神的作品。抛开这样的原则，就谈不上创新。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探索的。

夏明远在家中创作。（2013年）

    画山水画，必须写生，写生并不一定就能画好山水画。如实景写生，并不能就出好画，写生要以丰富画家的涵养，画家在写生过程上，必须加以剪裁，使之有可望、可行、可游、可居之境。所以石涛有“搜尽奇峰打草图”之名言。向自然学习，只是画家修养的一个方面，技巧的训练也是不可少的。若无技巧的训练，虽有好的意境，亦无从表现出来。传统技巧，乃积千万先人之经验。学习传统技巧，可以使自己少走弯路。传统技巧也在发展之中。这种情况，从山水画史中，可以找到很多的证明。

    王世贞在《艺苑巵言》中说：“山水画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癡黄鹤又一变也。”其实何止于这五大变化，中国山水画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外来营养，也是不乏先例的。

    我的山水画创作原则是：不远离传统，亦不囿于传统，必求有时代精神与个人风貌，未必如此，但力争如此。

    中国民族绘画，正面临一个非常活跃的时代。山水画科的创新，更是令人注目。以黄宾虹、傅抱石为代表的中国近现代山水画，或如“墨沈翻腾”、或“若风雨骤至，海涛澎湃”，一反明清萎靡甜俗之末习，正是中国近现代山水画的代表趋势。

    本画集即将出版之际，借此机会就个人对于中国山水画的历史发展、社会价值以及如何创新问题，谈谈自己的认识、想法和所作的努力，敬希同志和朋友们指正。本画集能够出版，首先感谢恩师刘海粟大师生前为画集题了词；其次感谢冯其庸教授和海外华人著名画家侯北人教授写了序言；第三感谢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刘建平社长、杜滋龄总编、责任编辑尤振鸿先生以及其他同志的大力帮助。

    一事之成，有了外助，也得有内助。画集得以出版，内人朱静馨的功劳不可没。我自七八年前离休以后，虽有搬家、社会应酬，犹能安心作画，全赖于内人的支持。 

    一九九五年七月卅一日 

    夏明远自叙于天津川云里观海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