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美术网讯 “一座宏伟而又美丽的城市。”13世纪时，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这样称赞大同。2008年后，时任主政者再次启动宏大的造城工程，想复制这座千年古城八个世纪之前的辉煌。如今八年过去，总造价达40亿的“五大馆”仍有四处未建成，半途搁置的工地盗贼横行。承受这一尴尬局面的，不仅有失去菜地的农民，也有租楼办公的政府工作人员。

　　2016年9月2日，山西太原，复建中的明太原县城已初具规模，欲再现古城风貌。耿彦波曾经主政过的地方，无不留下他的古迹工程。从大同调任太原之后，“造城市长”耿彦波并没有停止他造城的脚步。

　　盗贼悄然离去。

　　漆黑中，当郭九满拿手电筒迫近金字塔时，发现附近三十多米电缆线不见了。

　　这是熟悉而大胆的偷窃。电缆线本来通着电，用于工地建设。

　　在郭九满身后，形似金字塔、造价近七亿的大同新美术馆，沉睡在一月荒寒的深夜。

形似金字塔的大同美术馆

　　【盗困】

　　天亮后，大同美术馆工程项目部负责人报警了。

　　但这不是包括美术馆在内的大同“五大馆”唯一的盗窃案。

　　这些场馆诞生那天起，盗贼就四处窥探，伺机而动。

　　总造价达40亿的大同“五大馆”，位于大同东边的开发区，包括美术馆、博物馆、图书馆、大剧院和体育馆。这是前任市长耿彦波留下的鸿篇巨制。

　　2008年，耿彦波任大同市长后，主导了轰动全国的大同城建。这是现代大同市容最大的一次变革。

　　如今除博物馆建成投入使用，其他场馆均因资金问题半停工。

　　郭九满是美术馆工地的看护员。这是临时职业，每月能领 3000多元。这些场馆的兴建，褫夺了他在水泊寺村的7亩菜地。他和人轮班照看工地，睡在美术馆旁一个小窝棚内。

　　这个农民适应着他的城市生活。他住在新安置的楼房里。他的菜地还剩3亩，不久也要被征用。

美术馆看守员郭九满在安置的新房中

　　郭九满身旁是世界各地知名建筑师镂刻出的奇观。两百米外，戒备森严的大同博物馆是目前唯一运营的场馆，陈列着雍正的书法、傅山的绘画和董其昌书七言绝句立轴。

　　郭九满所在的水泊寺村行将消失。他的生活从征地那天起几乎没有安宁。他曾和当地村干部因征地问题对簿公堂。如今，他和盗贼斗争。

　　郭九满的搭档是60岁的康乐。康乐介绍，在图书馆，盗贼割去了五十多米电缆线。在图书馆工地附近，当地派出所近期抓获了一名嫌疑人。在体量更大的体育馆，五百多米电缆线被盗。在美术馆附近，一个电焊机在去年六月被偷走。

　　盗贼也入侵过大剧院。这座日本设计师矶崎新设计的庞然大物形似云冈石窟。但北朝的特征未唤起任何同情。盗贼经过旁边一座结着蛛网的小屋，砸碎一块三平方米的玻璃，进入大剧院内部。未完工的内部如同一处工业遗址，裸露着混凝土的外表。地面是废弃的灭火器、木棍等。

　　偷盗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是一些时而废置的工地。数平方公里范围内，多数场馆在白天亦无人看管。

　　盗贼有时两三人结伴在夜间到来。听到动静后，郭九满他们拿手电筒朝远处晃动。光亮一般会惊走他们。

新体育馆中，看台下的场地上蒿草簇生

　　按原定进度，这些场馆均已该投入使用。但如今，它们组成了一座废弃的郊野公园。除了博物馆，其他场馆鲜有人迹。

　　在体育馆附近，是水泊寺村的福严寺原址。原来每年三月三，庙里举行盛大的庙会。如今，庙被迁移到西部高楼丛中。

　　寺庙原址附近，依然可见夏天的燕子。但环绕它们的已不是水泊寺的菜地和田野。它们从地砖上腾起，越过大同新体育馆高大的钢构梁柱，栖息于穹顶之下。

　　穹顶下没有人群和呐喊，一片空寂。在四面扑来的阳光中，蒿草簇生在看台下的场地上。

　　【尴尬的政府大楼】

　　“一座宏伟而又美丽的城市。”13世纪时，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这样称赞大同。

　　2008年后，宏大的造城工程再次启动，想复制八个世纪之前的辉煌。

　　“一轴双城，无限风光。传统与现代齐飞，人文共生态一体。”在《大同赋》中，时任市长耿彦波勾勒出未来大同的景象。

　　这次城建如今看是一厢情愿的文艺复兴。计划经济的思路未能解决这个三线城市的消费水准：出入莜面馆的民众，如何去五公里外的豪华歌剧院看一场《拉曼查的男人》?

　　无力去大剧院的，包括两公里外的杨占英。

　　连年的拆迁上访累垮了杨占英。62岁的她如今有多种病，出门随身带着治疗高血压的盐酸阿罗洛尔片。

　　杨占英曾在水泊寺村西边的曹夫楼村住了二十多年。2012年初，她房子被拆。她如今住在分配给女儿的房子里。

　　杨占英并不反对这座城市的急速变身。在大拆大建中，她迅速成为市民。在大同市东边开发的五大场馆区域，杨占英只去过“太阳宫”，那个原来规划中的市政府。

从烂尾的大剧院窗户里，能看到总建筑面积相当于五个白宫的“太阳宫”

　　为了迎接2013年8月的国际太阳能十项全国竞赛，大同市加紧在竞赛前建成了这座庞然大物。它总建筑面积足足有20.5万平方米，相当于五个白宫。

　　2013年8月2日，中国国际太阳能十项全能竞赛在太阳宫内外展开。这是这座三线城市少有的国际活动。杨占英跻身于参观的人群，惊讶于那些对她来说陌生的技术。13个国家22支参赛队展示了新型太阳能绿色环保应用技术。

　　这场后来被广为宣传的竞赛，未能改变“太阳宫”的微妙处境。

　　这座本来要成为大同党政部门办公场所的大厦，因行政办公场地政策的原因闲置。

　　“大同市已经给省里打了报告，要求搬迁，但没有答复。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大同市政府新闻中心主任高哗告诉记者。

　　如今，当地许多部门为了规避政策，租住在大同市技工校区、一中校区等地，产生了不小的租金费用。

　　另一方面，早就装修完毕的“太阳宫”三年没有利用。这座巨型迷宫崭新的房间标识对应着大批空荡荡的房间。当年太阳能竞赛的英文提示仍然张贴在墙上。当地政府想拍卖大楼给企业，但未遂愿。

　　这位被称为“拆迁市长”的政府官员没能完成他的“文化大同”梦，如今他在太原继续着自己的实践。2013年2月，耿彦波调任太原，两个月后升任市长。

　　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摆放着近两百辆因超标而停止驾驶的公务用车。

连年的拆迁上访累垮了62岁的杨占英

　　【上访故事】

　　“太阳宫”南的“五大馆”主体结构矗立在玉米地时，杨占英睡在另一处玉米地。那是2014年8月，她和四个上访户结伴到北京上访。

　　住宾馆会暴露身份信息，他们决定睡在野外。

　　在北京丰台区吕村的一片玉米地，杨占英睡了两晚。玉米地潮湿，她患了风湿病。这次上访，她还在国家大剧院的厕所蹲了一个晚上。

　　杨占英是曹夫楼村的外迁户。在大同城建中被拆迁安置。因自己觉得房屋补偿不合理、分房楼层没有按照分房规则进行，她上访二十多次。

　　上访经历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一次进京，杨占英步行十一个公交站，寻找信访机关。在府右街，她被大同当地干部发现，被带到马家楼接济服务中心。“在那里，两个男的把我抬到面包车门口，一个男的用脚把我踹进车内。”杨占英回忆。

　　她被带回大同，回到她琐屑的生活。

　　那生活曾经平静。在卷入城市化伴生的暴力之前，她曾是一个地摊小贩，在大同市二矿、市区等地卖小学生文具。

　　她无数次骑车从大同市政府走过。在市政府旁边，一座新公园曾是一片荒地。

　　“耿彦波做了好事，下面有的人搞坏了。”城市万花筒般的更新让杨占英惊讶，她发出这样的喟叹。

　　拆建轰轰烈烈进行。杨占英的小贩生意停了。

　　她继续上访。

　　这次，她在大同火车站被拦截。买了一张大同到北京的车票，进站时，她被当地干部发现。干部抢走她手里的上访材料。

　　不能去火车站了，她只能包车。此后，她每次上访，都和几个上访户凑钱包车前往北京。包车每次要花两千元，费用贵了几十倍。

　　她成了知名的上访户，也被当地视作麻烦。有次她回老家张家口扫墓，被当地三辆车跟着，担心她上访。过去三年多，她出行经常有人跟随。

　　2015年4月15日，杨占英又离家上访。走后不久，她家门上贴了条，写着：“这是刚开始，好好日子不想过了，为你孩子想想，为孙女想想。”门上有几处器具劈砍痕迹，门外地上发现一截木头把子。

　　今年3月，杨占英被以“扰乱公共场所秩序”为由，两次被拘留。

西北城墙外正在修建护城河

　　拍摄拆迁

　　在大同老城，另一个拆迁户记录了众多激烈的强拆过程。

　　2008年，耿彦波上任后开启的古城保护工程，全面恢复大同城墙和古建格局时，要搬迁十几万老城居民。

　　39岁的王建是其中之一。

　　王建从小生活在大同古城内。2011年，大规模的古城征地拆迁启动后，王建在北城墙下炸弹营同和苑的房子被拆。他离开了居住数十年的古老街巷。那里弥漫着妖艳的神话：八月盛开的杏花，复活的龙。

　　因拆迁问题，王建上访。在老城一片工地上，王建遇到了耿彦波。王建回忆，耿态度和蔼，让他把材料交给有关部门。

　　彼时耿彦波正主导城市建设。大同一位退休官员向记者回忆，耿彦波一天到工地上转，经常晚上8点开会。有天，该官员正在超市排队付款，购物车前面还有五六个人，接到耿彦波开会电话，只能马上离开。

　　拆迁纠纷大量产生。维权过程中，王建拿起相机，记录了这座城市的强烈冲突。

　　2011年7月11日，悲剧发生。

　　当天早晨7点54分，南城墙顺城街住户李兴堂拿汽油点着自己。

　　6月18日，李兴堂的房子被强拆。此后，他在废墟包围的窝棚中坚持了十几天，最终在临时居所自焚。

　　在远处不为人注意的地方，王建拿20倍变焦的摄像机记录下死亡时刻。视频中出现了自焚场景、快要倒塌的楼房和抗议的横幅。一个小时后，王建的视频上传到网上。

　　两天后，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王建被刑事拘留，为期一个月。

　　厄运未结束。一个月后，陌生人闯入家中，王建的电脑被砸。

　　次年8月1日，王建再次记录了死亡。在大同迎宾东街，离大同市政府咫尺之遥，一个女教师因拆迁问题跳楼。在一个楼顶，王建的摄像机记录下一滩鲜血和几只白手套。

　　另一次，在小西门附近，王建看到有人跳楼，被城管上去控制住了。

自2011年开始古城征地拆迁后，不少民居变为了废墟

　　王建维权上访不下十次。

　　2012年11月，王建到北京，住在一个朋友家。他忘了关手机。有关部门开着GPS定位车找到了他。半夜三点，他被带回大同。

　　改造境况

　　大同3.27平方公里的老城改造，并未达到当初目的。

　　“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绵绵巷”，这是大同旧日风情。大规模拆迁后，王建观察到，老城的市井生活急剧萎缩。鼓楼北面街道，原来晚上挺繁华，现在黑灯瞎火。在古城西侧，大片未拆迁的房屋也漆黑一片。有部分居民未搬走，也未收到搬迁通知。他们等待命运的另一只靴子落地。在华严寺东侧，数十间崭新的仿古建筑商店空置，没有开张。

　　城市的急剧扩张造成了短暂的“城中村”。

　　在水泊寺村西边的马家堡就由农村变成“城中村”。一片老房子夹杂在四周高楼中。

　　马家堡村人薛有山仍在村里，维系着最后的农民生活。在一片拆迁后的空地上，他养的一只羊蜷卧在那里。羊的旁边倾倒着大量生活垃圾。

　　被“五大馆”占据的水泊寺村，仍有最后一片老房子未拆除。拆迁造成的恐惧残存在村民脑海里。一个村民介绍，有次强拆，二三十人拿着棍棒吓唬。

　　2014年，村民刘文富家在半夜被蒙面人拆除。他如今被安顿。刘文富后来得知，蒙面人是当地雇佣的某校学生。

　　水泊寺村行将消失。大多数村民四散。部分人在城里云中商场附近打工。在这座商场二楼的文化区域，前市长被推上艺术神坛。一幅油画挂在一家画廊显眼的位置，画中耿彦波端坐大同城头，背景是工地高大的塔吊。（作者高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