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失败的天堂》的名称，与艺术家方亦秀的作品《失败的物质》有关。在这个作品中，方亦秀借用古代阿拉伯商队对骆驼所作的节育控制手段，并置阐述自身所处的中国情境——在几代人中，一个宏观政策如何实施对身体的干预控制。艺术家用近似绘制科学解剖图的形式，加化学方程式，来绘制一幅如何控制子宫的说明书。图解一个宏观经济层面的天堂构想，如何被细化成一枚刑具，植入一个子宫。

七十年代中国，计划生育全面普及，80年推行一胎化。79年出生的方亦秀，旁观了一个荒谬世界。为了妹妹出生，童年被寄养在亲戚家;看见为躲避生育检查的邻居家失火，房屋烧尽。四十年计划生育中降临的一代，是幸运儿，适逢生育年龄又经历生育政策改革，允许多生，像是一个反讽。繁殖的天性下，动物尚且自由，这代人却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生殖”被最大规模地掌控。

孤独降生的这代人，从小受关注，当乖孩子，没有选择地被精心呵护，一路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上学考试。在世纪交替、时代变迁中孤独地长大，学会自娱自乐，他们的自我关注属于进化的选择。被环境甩给的野心裹挟，玩具被没收，熬夜做作业，一级一级交完学校成绩单，发现通往英雄世界的列车已错过。既没有宇宙恶势力，也没有超人发射冲击波。

80年代盛产活在全能自恋幻觉与现实中的无力的人，个体敏感与现实粗砺的不适，个人小确幸与环境野心的纠结。这代人的困苦不是饥饿，是落差，是面对一个疾速的时代，人与人疏离，观念分裂迭代，家庭代际之间的冲突裂痕无法弥合的痛苦。

在被管控的子宫中跑赢的人，没有玩伴，要么接受落差，要么承受煎熬，他们没有多少资本去冒险。他们大多怀旧，迷恋温暖甜蜜的巢穴，向往稳定精致的生活。

这是时代断崖夹缝中成长的一代的典型性格。

同时，这也是幸运，这代人没有卷进社会运动和经济狂潮，他们开始不在意“我们”，而在意“我”。开始不屑于一个成王败寇的丛林，而向往一种平等精致的生活。从小享受安定的家庭给予关注和滋养，进化出敏感挑剔的感觉系统。他们是成熟的感官试验者，不那么在意意识形态的争论，而在意身体开始知道如何喝茶，如何吃东西，如何穿衣服，如何尊重别人，他们是这个动荡的国家重新诞生的一代，平衡、精致、追随内心感受的“正常人”。

失败的天堂，既是失败了的天堂，也是失败者的天堂。失败了的天堂，在城市进程中，家庭观念在割裂，父母孤苦，孩子焦虑，计生宣传画中一家三口在草地上奔跑的天堂景象没有发生。失败者的天堂，是天堂积聚了一群不适者。在成功者通吃的时代，丛林厮杀血腥粗砺，成功之路需要癫狂，不择手段，精神撕裂。而这条道路，是这一代诞生娇柔敏感的艺术家，无法走出的。他们被自尊困死在屋里，蹉跎中，成为最终失败者。

某种程度上，方亦秀也在失败者行列。或者在他的语言中，本来就没有成功者的用语，从没有听他讲过，这有没有效?而是，这好不好玩。他对艺术家最高的评价是，他很会玩。这明显是失败者的标准。

一起来失败的天堂，在这里，艺术只图好玩。

文 | 食花多